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说: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句话在我亲眼目睹这个家庭一步步深陷不幸的泥潭难以自拔后,愈发感慨良多。
她,命运也许早在十六岁时就已经给下了诅咒。她本是一个爱笑、明媚的女子,伶牙俐齿,心灵手巧,会编织、会刺绣、会剪纸,身材高大,皮肤亮泽,手指修长。可是,上帝没有让一切变得更好。
十六岁时,她躺在床上剪纸,她躺在床上用剪刀剪纸!剪刀不慎跌落眼睛,尖头向下刺入眼球。当时没有流血,只是无法控制地流泪,她没敢告诉母亲便去上学,回来依旧泪流不止。三天后去医院手术,已经无法挽回,这只眼睛永久失明。再后来,眼球开始萎缩,必须换一只假眼。小地方做不了这个手术,只能去北京,哥哥带她去北京,不知受了怎样的苦,两个毫无外出经验的年轻人到北京做换眼手术。
终是换了,她从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只有一只眼睛可见的残疾人。那只假眼初看有些奇怪,不会自己转动,没有光泽。时间一长周围人都习惯了,忘记了她的残疾。但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事是隐瞒不了的,对方一听有残疾便打消了提亲的念头。快熬成老姑娘时,终于有人上门提亲,是一个瘦瘦黑黑的小伙子,工作倒还稳定,只是小伙子确实不够帅。她就这么嫁了,嫁的那天,在坑上上妆,远房表姨用细细的白线捋脸上的汗毛,勾出柳叶弯眉,搽喷香的粉膏,抹红艳的胭脂,抿红纸把嘴唇染得鲜艳欲滴,她其实水灵如花,只因那只假眼,无奈嫁他。嫁的那天,她问尚年幼的我:他丑吗?我说不。他黑而瘦,带茶色墨镜,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清他的五官。其实年幼孩童,并不在乎美丑,只觉得结婚是件好欢愉的事,艳丽招展,缤纷如虹。现在回头再看,彼时多么热闹,此刻便多么凄惶。人生大幕或曰由此才算正式开启。是喜是悲,剧终人散才应定论,然而,有的剧,只看了开头,便知是出悲剧。他,其实是个勤劳良善的人。男子的美丑,与女子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结婚初始,他们还是过了一段幸福美满的日子,她因为善结缘,家里经常很热闹,常常高朋满座,把酒言欢,虽然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热闹的气氛常常让人忘却生活的基调,以为那才是生活,以为生活就是说不完,笑不够,闹不停,吵不歇。然而,总有曲终人散,总会人走茶凉。第一个孩子出生,是男孩,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男孩。也许这本来是转机,新生命,总给人以希望。这时,她失业了,本来也就是个半死不活的厂子,失业也就失业了。她在家照顾孩子,他工作。在小地方,这样的生活模式不是不能为继。她的家还是欢声笑语,还算整洁干净。几年后,第二个孩子出生,男孩,与第一个孩子相比,不算聪明伶俐。就在这时,他因为工作失误,竟导致厂子亏空四万余元,四万元于一个人挣工资养活四口人的家庭不啻天文数字。如果还不上钱就得坐牢,还了钱可免牢狱之灾,但就此丢掉饭碗,真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东拼西凑,还上了钱,从此,他开始四处打工。他能吃苦,起早贪黑,毫无怨言,但卖劳力赚的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勉勉强强,还要省出口粮来还债。他给饭店打过杂,给煤矿看过门,给食堂做过饭,经年累月不在家。
后来,终于开了一家小饭店,开在镇上专门给来往大车司机供应饭,司机多半夜出行,他便黑白颠倒,雇不起人,他便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又收银,又打扫……大儿子性格慢慢变得暴戾乖张,他课堂听一耳朵就能比别人课下用功苦读还要来得通透,随便一努力便是几十名地往前窜,可偏偏初中开始沉闷,彻夜打游戏,不眠不休,母亲已经打不了他,他的个头和脾气都长得可怕。终于高二时和别人打架,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学校一定要开除,他才跪在母亲面前认错。二儿子,从小便不是学习的料,生性鲁钝,见人便躲,即使这样也给家里闯祸。和同学飙自行车,摔下沟渠,磕掉门牙,折断腿骨,浑身是血,当场不省人事,住院数日,多处缝针才死里逃生。而他,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于春节查出肝硬化腹水,几近丧命。她三天两夜无法入睡,想起自己的命运便泪水长流。
小地方的医院看不了,要他们速去省城,晚一天便是一天的事。东挪西借,好容易湊了些钱才得以动身。幸好省城有亲戚安顿他们到大医院住下,一日看病的钱差不多够他们赚几个月,一面是病,一面是钱,一次次体会“贫贱夫妻百日哀”。好在去得及时,病情得以控制,但这个病终身服药,不能再劳累。她熬白了头,不过是这样一个人生。他累到病倒,只说了句“命运多灾多难”。
幸福人生的莺歌燕舞与他们无关,这个家庭在命运的诅咒下过活,一次胜过一次的凶险让他们疲于应付,好像一叶飘零的扁舟要面对滔天巨浪,来不及闪念,来不及躲避,就那么一头迎上,是凶是吉只能交由命运。有幸躲过大浪,却必须面对一地狼藉的重新开始,何况大海深处的暗涌谁知又将在何时喷薄而出?一家人,也只剩下一家人的相依为命,让人还对这浊世有几分贪恋,然而,贫穷这根毒刺却深扎肌里,时时刻刻痛着,折磨着。
面对这样的悲剧人生,我无法再生出任何喟叹,年轻时的挣扎和努力,于他们看来,不过一早也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