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一日三餐,常常饿肚子的老祖宗肯定不会想到,如今的我们每天都要面对人生三大终极命题: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以及晚上吃什么。
作为一名资深选择困难症患者,对于这三个问题,我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到一样自己喜欢吃的食物,然后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
一
今年年初,我被派到一个叫涟水的地方在一个乡镇工作一段时间。到了之后才发现,这个地方荒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镇上只有一家沙县小吃可以解决我每天的温饱问题。
于是就不得不说沙县小吃这样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作为中国餐饮界的一大霸主,沙县小吃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的街头巷尾,就算没有吃过,你也一定见过那个经典的招牌——四个汉字一溜排开,中间一个绿色的吃豆小人正要吞掉一颗豆子。
来到这里的头一天,我就碰到两个人勾肩搭背在街上走,其中一个说:“不管怎样,为了这件事我一定要请你吃点好的。”至于是什么事我不得而知,但是话音未落这二人便径直拐进了沙县……可见这家沙县在这里的至尊地位。
所以,当沙县小吃以唯我独尊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不毛之地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基于我的选择困难症,选择不多对我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成了这家沙县的忠实顾客,每天中晚两顿饭在这里解决。而且坚决贯彻我的饮食方针——自打第一天点了鸡腿饭,之后每天都是这个套餐。再后来我发现沙县的萝卜干很好下饭,于是每次上饭之后,我还会举着勺子,去柜台上再挖一勺萝卜干回来。
几天之后,我去那里吃饭已经不需要自己点了,脚还没有踏进门,老板就会操着南方口音朝着厨房喊:“鸡腿换(饭)——多一勺萝卜干——”。
慢慢地我发现,这个店里干活的都是男人。店老板挎着一个包在店里招呼客人,不断地对着厨房喊出各种菜名,而剩余的人既是厨师又是服务生,在厨房和大厅之间跑进跑出。
一天我正在啃我的鸡腿,一个服务生“咚”的一声坐在我对面把手支在桌子上盯着我看。
我被吓了一跳,含着一嘴鸡肉惊恐地看着他。
“鸡腿换好次啊?”他问。
怕他打我,我奋力地点点头。
他摆出一副说教的表情,说:“鸭腿换更好次哦,要不要试试?”
我本能地向墙上的菜价表瞟去。
咚!
他两手拍在桌上:“只比鸡腿换贵一块钱哦!只有一块钱哦!就能次到鲜愣(嫩)多鸡(汁)的鸭腿哟!”
我缓缓地咽下嘴里的鸡肉,心想这一定是我见过最傻逼的推销了。
“要不要试试?”他摆出一副笑脸,我差点把鸡肉再吐出来。
“好好好,改天。”我说。
这个人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厨房去了。
之后我开始留意这个人,发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个人又瘦又高,平头,圆脸大耳朵,在这个几乎要干旱的地方,他却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像在沙滩上一样,怎么看怎么别扭。然而他却对这个店的业务无比熟练,别的服务生还在配菜的时候他已经端着盘子上桌了。
结帐的时候我问老板这个人叫什么。
“沙子。”老板说。
“傻子?”我说。
“沙子!”他自己跑过来给我纠正,“我姓沙,所以叫沙子啊,不是傻子哪。”
我唯唯称是,赶紧退出门来。
二
我以为头一天沙子跟我讲的话是开玩笑,所以第二天老板喊“鸡腿换”的时候我并没有纠正他。可就在此时,饭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鬼嚎:“鸭腿换——”。
我抬头一看,沙子在那边擦桌子 ,冲我送来杀气腾腾的目光。
我看了一眼老板,发现老板也在看着我,我赶忙点点头,说:“鸭腿换。”
从那以后,我的食谱被迫换成了鸭腿饭。
后来,我跟沙子熟络起来。店里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坐在我对面看我吃饭,顺便聊聊天。
虽然被人看着吃东西会有点奇怪,但是我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只好厚着脸皮吃饭,到最后发现,每当我把鸭腿吃完的时候,他都会很开心地一笑。
沙子跟我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开一家自己的沙县小吃。
我说:“你姓沙,别说这家,只要报出姓名,大家都会以为全天下的沙县都是你开的呢。”
沙子没说话,傻傻地乐。这个时候他真有点像个傻子。
再后来我胆子大了,问他为什么要强迫我吃鸭腿饭。
沙子说是因为一个姑娘。
“靠,就知道肯定跟姑娘有关系。”我说着狠狠啃下一块儿鸭肉。
鸭腿姑娘负责给这家沙县送卤好的鸭腿,有时候我晚上吃饭的时候会碰到她骑着小摩托来送货。她把摩托停在店门口,一只手摘下头盔,另一只手从两腿之间的摩托车上拎出一袋卤鸭腿,然后腾腾地跑到厨房的窗口,把鸭腿码到放鸭腿的大盆里面。
我仔细观察过鸭腿姑娘,小鼻子小眼睛笑起来笑靥如花,一看就不是这种北方偏僻荒凉之地的人,肯定是南方细雨滋养下的女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地方送鸭腿。
每当鸭腿姑娘来的时候,沙子都会走神,不是走路撞到桌子,就是莫名其妙地吃掉手中盘子里的卤蛋。
“这个?”我用筷子凭空戳着鸭腿姑娘的背影问。
“嗯啊。”沙子点头。
“就你这大花裤衩子?没戏!”我说。
沙子撇撇嘴回厨房去,但没看出来我的话对他有什么影响。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沙子的故事。
沙子是追随鸭腿姑娘来到这个地方的,而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追求鸭腿姑娘好久了,这个时间可以追溯到她们上学的时候。
但是鸭腿姑娘始终没有同意,据说具体的原因是鸭腿姑娘来自云南一个我叫不上名来的少数民族村寨,按照那边的习俗,一般是不接纳外族人的。
尽管这样,沙子还是在不懈努力着,毕业之后,鸭腿姑娘说要看看这个世界,不知为何看中了这个地方,就来到这里一边卖卤鸭腿,一边在周边游玩。而沙子居然也就真的追随着她而来,还专门收购她的鸭腿。用诸如逼迫别人吃鸭腿饭这样的招数来向鸭腿姑娘示好。
据说大家都看得出来姑娘已经动心了,可是,就是一直不肯松口。而沙子就耐着性子一直等。
“等我当了老板,就只买鸭腿换!”沙子信誓旦旦地说。
我举起筷子凭空戳着他的脸说:“梦吧你。”
三
跟饭店的伙计太熟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他们也会不把你当外人。
“你不要把骨头吐在桌上啦。”沙子对我说。
我惊了一呆:“桌子难道不是用来吐骨头的么?”
“一会儿我们不好收拾的啦,你把盘子清理一块地方出来放骨头,一会儿就好办多啦。”沙子说,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抓起我的勺子,将我盘子里残存的饭全部拨到盘子的一边,又一把抓起我的筷子,将我已经吐在桌上的骨头夹起放到盘子里他腾出的那一边。
我惊了好几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看,这样就好多啦。”沙子说,往后仰了仰头,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我的盘子。
“你又不是老板你管我,再说,顾客是上帝你懂么?”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哪个上帝会在桌上吐骨头啦,上帝都是有素质的啦。”沙子说完转身回厨房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特别想把鸡骨头丢他背上。心想一定不能让这种人当上老板。
可是拍着良心说,沙子还是有些当老板的潜质的。
有一天我吃完结帐,沙子一个马步杀过来说:“给我给我。”
我吃了一惊:“嚯,不简单啊,赶截老板的钱啦?”
沙子傻笑着说:“老板不在,我今天代理老板。”
在我付完钱的时候,有两个人也吃完饭叫买单,沙子冲过去站在桌前,可是两个人却开始中国特色式抢单,每个人都掏出钱说这顿我请,两个人把手架在空中,人民币高举过头顶随风摇曳,僵持着谁也付不了钱。
在这时候,沙子眼疾手快,从两人手里同时把钱抽走,然后麻利儿地找完钱说:“先各结各的,二位出门再争吧,也就两盘盖换(盖饭)而已啦。”
打那之后我发现沙子当老板的次数多了起来,而沙子也不含糊,以前老板不敢做的他也敢做,虽然这事说出来有点稀奇。
见过在沙县办婚宴的么?
一天中午我去吃饭,沙子悄悄地把我拉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低声说:“先坐着,一会儿上菜,随便吃。”
我说:“这感情好啊,我都可以刷脸在这吃饭啦?”
沙子捂住嘴跟我说:“我接了个大活儿,中午我这有人办婚宴,你就蹭着吃,算我请。”
我听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在沙县办婚宴。这再一次体现了这家沙县在这里的至尊地位。
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吃过沙县的人都知道,这家饭店的食材全部放在各种大盆里面卤着,有人点菜的时候再拿一个盘子从每个盆里面夹一小点到盘子里凑成一盘盖饭,办婚宴难不成每人一份盖饭么?
沙子的解决办法再一次惊呆了我。
直接上盆。
每桌摆上几个脸盆,自助搭配。
不管怎样,对我来说,有饭吃就是好的,何况还不用掏钱。
我吃得满嘴流油,把沙子招呼过来问;“他们这个怎么收钱啊?”
“每人五十,随便吃。”沙子说。
我觉得沙子一定是开创了沙县自助餐的先河。
四
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吃饭,只有在等饭无聊的间隙才会拿起菜单来看。
这一天我忘记带手机出来,等饭的时候只好拿起菜单来看,赫然发现,上面已经找不到鸡腿饭的踪影了。
我抬头朝沙子挥挥手,又指了指菜单,睁大眼睛摆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沙子得意地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腰上的挎包。
隔了一阵沙子忙完来到我桌前。
“可以呀你,”我说,“这刚多久,就当上老板了?”
沙子嘿嘿地笑:“老板走了,我就把店盘下来了。”
我不置可否,沙子接着说:“金子你晚上有空帮我搬家不?”
被派到这个荒野之地,住的地方没有电视机,我每天晚上都闲得慌,早早躺在床上,经常烙饼到后半夜才睡着,难得有人找我晚上出来,别说搬家了,搬砖我都去,于是满口答应沙子帮他。
这天晚上在沙县吃过饭,沙子大手一挥:“打烊——”
我说你这老板当得不错啊,说关门就关门啊。
沙子又嘿嘿傻笑。
我们来到沙子在饭店后面租住的一间平房里面,一进门,我不由得站在原地。
一屋子书。
沙子看我呆在那里,扽了扽我的衣服说:“先装箱。”
我转过头,好像不认识这个人。
“这么多书,”我伸手在身前划拉了一圈,然后指指沙子,“你的?”
“对啊。”沙子说。
“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文化人。”我说。
沙子弯腰从箱子里抽出一个本子丢给我,我接过翻开一看,不由得对沙子肃然起敬。
本子里夹着两张纸,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照片里的人圆脸大耳朵,正是年轻一点的沙子。
“你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我感到自己说话有点不利索了,因为这个学校名气大到如果让你举出中国的五所大学,这个学校肯定是其中之一。
“不像?”沙子问。
“真不像。”我说,突然想起有高等学府的学生卖猪肉卖煎饼,但都只是听说,真让我遇上一个卖沙县的,我还真是一时难以接受。
“哪里不像啦?”沙子转过身,大花裤衩在电风扇的风中呼啦作响。他回身继续往箱子里面装书,我也开始动手帮他收拾。
“你们这些人啊,”沙子突然说,“成见太深了啦。”他回头看我一眼,“上好学校就不可以开沙县嘛?我上了这个大学,就学会两件事情,第一,”沙子直起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就是要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第二,”沙子又伸出一根手指,“就是放手去做,不要管别人在说些什么啦。”说完,弯下腰继续收拾。
“你们好多人不明白这个啦,只做应该做的,不做自己想做的,太要面子,大学白上了啦。”沙子说。
“你看我啦,想当老板就当老板,想买黄(房)子就买黄(房)子……”
“什么?!你买啦?!”我打断沙子。
我知道沙子要搬去这个地方相当高级的一个小区,但一直以为他只是租个好点的地方住,从没想过他居然在那里买了房子。
“对啊,怎样?开沙县不能买黄子啊?你以为开沙县赚的少啊?我主要是想哦,鸭腿姑娘也许是因为我没有黄子才不同意跟我在一起,所以先要搞定黄子,再接着搞定妹子。”沙子说。
我差点栽倒在书堆里,这还真是按部就班地来啊。
五
搬过家之后沙子居然就真的开始他的下一步计划了,而当沙子开着鸭腿姑娘的摩托载着鸭腿姑娘来给自己的店送货的时候,我就不得不佩服沙子了。
打他们在一起之后沙子在店里的时间就不多了,我想,大概是陪着鸭腿姑娘到处玩去了。
我也渐渐习惯了沙子不在店里的生活,回归到一个人吃饭,不再有人盯着我吃饭,我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我又在菜单上看到鸡腿饭。
我把服务生叫来,才知道这家沙县又换了主人。
“啥时候的事啊?”我问。
“有一段时间了。”服务生说。
这家伙,把店又卖了居然也没和我说一声。我狠狠地把一块儿骨头吐在桌上。
那天晚上,我绕道去了沙子住的高档小区,看到他家里的灯亮着,但最终没有走上去。
我以为沙子就这样以一个过客的姿态消失在我的生命里,而我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顾客,一个帮他搬过一次家的人。
可当第二天我刚踏进沙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沙子那张圆脸大耳朵。
“不是老板了还来啊?”我问。
“来请你吃一顿饭,今天请你吃鸡腿饭。”沙子说。
我一脸的疑惑。
“老板不当了,房子也卖了,我要走了。”沙子说。
我有点不解:“都安家置业了,还走?”
“她要回云南了,我得跟着。”沙子说。
“这家业,舍得?”我问。
沙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开始我觉得她是觉得我没有黄子才不跟我的,后来知道不是,那就没有什么家业好说啦,我就是追着她来的,她到哪,我就在哪安家置业。”
“她们寨子接受你了?”我问。
沙子笑了:“回去结婚。”
我才知道之前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沙子跟着鸭腿姑娘回了一趟她们云南的寨子,结果被连着灌了三天酒,缓了三天才能走直线,之后又做牛做马去种地,感觉像是做了大半个月奴隶。
不过结果还好,算是被寨子和鸭腿姑娘的父母接受了,鸭腿姑娘终于成了沙子的姑娘。
“那可是自家酿的米酒,每家酿的都不一样,但有一点一样,后劲大。我一家一家喝过去,直到不省人事还被人揪着灌,也算是为了爱情死过一次了吧。”沙子说完哈哈大笑,脸上有种醉人的幸福,也有种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磊落。
六
沙子离开的那天恰巧是礼拜天,我得以有空去送他们。
我们一直走到县城外,走到马路的尽头,土路的起点。从这里,他们要骑摩托去最近的大城市,在那里卖掉摩托,坐上去云南的火车,不再回来。
我想说点什么作为临别赠言,但是面对沙子这样潇洒的人,却实在想不出说些什么好。我最终决定等着沙子开口,我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就好。
沙子坐上摩托,打火发动车子,冲我点点头,然后戴上头盔。我等着他说话,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目光笃定地望着前方,拧了一把油门,绝尘而去。
我有点愣住,但是转念一想,沙子始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了赚钱也好,为了爱情也罢,从来都目标清晰,对于这种人,确实不需要多说什么。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只有一片尘土,尘土里传来油门的声音,越来越远,此时此刻,我的耳畔响起一首歌:
你是风儿——我是沙——
缠缠绵绵——到天涯——